风华(找文看置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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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

回溯之鱼(下)

神父叽,一个披着西幻皮的前世今生梗


“爱比死亡更强大”


05.

一零四九年。

圣朱莉亚教堂当地教会为纪念圣女茱莉亚所修建,因此教堂的花苑里种满了代表茱莉亚的丁香花。

传说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教堂的神父蓝启仁一直就是这么告诉孤儿院里的孩子的。

“为什么是丁香呢?”一个孩子问道。

蓝启仁还没发话,魏无羡已经笑眯眯地接了茬:“因为丁香花开起来很漂亮,哪一个女孩子会不喜欢漂亮的花花草草呢?”

这种没正形的回答自然挨了蓝启仁一记眼刀,当场就领罚去打扫孤儿院了。

 

蓝启仁创办了一所孤儿院,收养当地父母早亡的孩子。这些流浪儿从小接受神父和修士的教导,多谨遵教会的清规戒律,然而正所谓物极必反,孩子们实在是太乖巧太懂事,所以上帝八年前给孤儿院里送了个魏无羡。

孤儿院创办数十年来,魏无羡算是为数不多的,能让蓝启仁暗自祈祷早日自立根生,滚出孤儿院的孩子:圣经的经文背不上,坊间的民歌却过耳不忘;做弥撒时趴在地上捅蚁窝,对各种乐器倒是极为上心。

本着对于生命的尊重,蓝启仁总不能将他撵出去,因而每逢被魏无羡气得头痛,便将这个混小子丢给自己的侄子蓝忘机,督促着他背诵经文、学习仪式。

 

十一世纪时,印刷术尚未普及,圣经的经文仍是以口头传授为最主要的传播方式。于是少年时的蓝忘机时常在魏无羡的房间里坐到夜深人静,将一段经文逐字逐句地重复到嘴唇干涩,耳听得桌对面的魏无羡还在磕磕绊绊,终于支撑不住伏案睡着。

他总是在魏无羡的床褥里醒来,而魏无羡也总是在第二天清晨奇迹般地将经文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今日既能记住,为何昨夜反不能?”蓝忘机淡声问道。

魏无羡只一脸讨好的笑。

——他天生聪颖,奈何昨夜灯下相对,背着背着注意力便落在对方的翕动的薄唇,心想若能亲吻美人的双唇,耶稣的天国不去也罢。

 

蓝启仁性格正统古板,对市井街头的流浪歌手颇为鄙薄。魏无羡却生性喜欢这些,蓝忘机拗不过他再三再四的央求,便时时瞒着蓝启仁,与他一同去街坊瞧热闹。

流浪歌手离开后,魏无羡也还是余兴未了,与他并肩坐在一棵梧桐树上,闭着眼摇头晃脑地唱着从歌手处学来的情歌:

 

我要一早起身,

梳洗齐整到你窗前,

来做你的恋人。

他下了床披了衣裳,

他开开了房门;

她进去时是个女郎,

出来变了妇人。

 

他声音清越,音调虽有不准,可歌声缭绕在梧桐树婆娑摇曳的梧桐叶之间,更兼他天生一对多情宛转的眸子,愈显得这支歌爱意流淌,绵绵不绝。

蓝忘机每每坐在他的身旁,他虽不明白魏无羡为什么喜欢流浪歌手,为什么总要坐在梧桐树最高的冠顶,可是他在心底承认,他喜欢这样的魏无羡,眉宇间刻着一股意气风发的少年感,不同于宗教画里板着脸的模样,他总觉得这才是经文里描写的天使,任谁见上一面,都愿意相信他能带来欢乐和幸福。

 

魏无羡唱完了几首歌,转身问道:“蓝湛,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已与叔父商量过,他两年后送我去巴黎的神学院。”

魏无羡一愣神:“你要去做神父?”

得到肯定的回答的后,他几乎是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要走这条路?”隔了半晌,他一脸了然地笑了起来,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些:“我说蓝湛,你当神父不会是因为不想结婚吧?”

蓝忘机一霎时涨红了耳根,别过脸不理他。

反倒引来了魏无羡一阵调笑:“不至于吧蓝湛,你放心啦,就你成天冷着一张脸,没有哪个姑娘想不开会嫁给你。”

话说的轻挑,声音落在微凉的晚风里,却有一丝淡淡的惆怅。

 

彼时蓝忘机正自想着心事,未曾注意他语调里的微妙之处。想要担任神父的真正原因,他说不出,也不敢说,只能三缄其口,沉默以对。

而他没料到的是,在他动身前往巴黎神学院的前一晚,魏无羡偷偷翻过孤儿院的围墙,不辞而别。

 

06.

木质的车轮碾过泥地,蓝忘机坐在前往巴黎的马车内,越想越生气,气性消了,复又一阵一阵的委屈和心酸。

身为蓝启仁最得意的学生,他自然知道,魏无羡这样叛逆乖张的性格,最容易被视为巫师而遭难;身为蓝忘机自己,他也最清楚不过,他对魏无羡究竟抱了怎样一种隐秘而禁忌的情感。

情欲是人的七宗罪之一,包括纵欲,二妻,和颠倒性别的同性爱情——他明白自己的妄念是人神共诛,也愿意承担由此而生的一切恶果,可他不想将本就行走在刀刃上的魏无羡再卷入漩涡。只想借着神父的威望,将这个人好好地藏在自己的羽翼下,护他一生平安。

然而魏无羡的离开完全破坏了他偷偷为他铺下的路。魏无羡走得无影无踪,而他却被抛弃在了原点,一切为爱而行的努力都显得荒诞而徒劳。

 

就在魏无羡出走的前一天,两人因为神父的事又起了争执。他已经记不清魏无羡说了什么尖刻的话,只记得自己那时忍无可忍地低吼了一声:“魏无羡!”

这是两人相处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叫了魏无羡的大名。

魏无羡怔愣了一瞬,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下一瞬似是也被激怒了,猛地握紧了拳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只冷冷甩下一句“我走了”。

话一说完,当真调头就走。

蓝忘机也正在气性上,想着反正明日走时魏无羡总会来送一送他,到时候与他说开便可,赌气也不去追,径直回去。

谁知当晚魏无羡便不辞而别。彼此的最后一面,只落了个惨淡收场。

 

深造期间,他在寄予蓝启仁的书信里时时询问魏无羡的下落,收到的唯一消息便是没有魏无羡的消息。

直到他在神学院里的图书馆读到第欧根尼的那句“你挡住了我的阳光”,他忽然想起了魏无羡——

他一厢情愿地将自己的爱编成华丽的金丝笼,却忘了魏无羡并不是安栖在笼内歌唱的金丝雀,苍茫的淡青色天空才是他的宿命。

于是他情愿放开手,只留下手中空荡的丝笼。

 

他后来再没在信里问及魏无羡的下落,放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在神学院里深造了六年,回到小镇上做了一年的执事,蓝启仁逝世后,被当地的教会任命为圣朱莉亚教堂的神父。

愿非所得,得非所愿,也不过如此。

 

07.

一年后。

神父居住的房间设在教堂的附楼,临窗便是几株丁香,六月正是开花的季节,紫色的碎花坠满枝梢,枝桠修长,直探入窗内,馥郁幽香,弥漫整间卧房。

蓝忘机正在桌边看书,忽然一阵花香四溢,一枝丁香砸在了羊皮书页上,“啪”一声轻响,几朵碎花零零星星地散落桌面。

旋即身后响起一阵熟悉的笑声,他一抬眸,登时怔愣住了:“魏婴?”

“是我是我,蓝湛,好久不见啊。”魏无羡侧坐在窗框上,两条腿悬在窗外,一手拨弄着伸进窗内的丁香花,望着蓝忘机笑盈盈的:“哦不,是神父了。”

 

他跳下窗口,颇为好奇地在蓝忘机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啧啧赞叹。蓝忘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同记忆里相比,魏无羡成熟了不少,外界的风霜磨砺了他,使他自内而外生发出一种坚毅而倔强的气质,剑眉星目,英朗而又俊美,飞挑着一双桃花眼,含笑的时候风情到了妖孽的地步。

而最显著的改变,莫过于右耳佩着一枚耳坠,其上镶嵌的琉璃在灯下流光溢彩,看得蓝忘机一时晃了神。

他想,七年,他与魏无羡竟也有七年未见了。

“你这些年都在哪里?”他竭力克制自己心底翻滚的情绪,用最正常的语气问道。

魏无羡粲然一笑:“说来话长。真要从头细说的话,可够我们喝上一桶葡萄酒了。”

 

他就是随口打个比喻,谁知蓝忘机竟真的从柜里拿出一瓶葡萄酒来。

魏无羡眼睛一亮:“这是‘夏日红’?”

他笑起来:“我记得这夏日红镇子里只有聂怀桑会酿,小时候你替蓝老先生盯着我背完经,我们两个就经常一起去他家买酒,回回都要他装满了羊皮酒壶。”

 

“不过说起来,我记得你那时候不喝酒,现在是破戒了?”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魏无羡反倒一愣,一面腹诽蓝忘机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圣洁自持”,一面困惑若是不饮,蓝忘机卧室里为何会有藏酒。

其实只要他多走几步,打开蓝忘机放酒的橱柜,就会发现神父的橱柜里除了有酒,还有所有他曾经喜欢的东西。

 

魏无羡从蓝忘机手里接过酒瓶,还是斟了两杯酒,推了一杯给蓝忘机,自己端着另一杯,放软了声音:“可是神父,要是没人陪我喝酒,我也没心情讲故事啊。”

他原意是想在蓝忘机面前像从前那般撒个娇,也没指望蓝忘机会真答应,谁知蓝忘机当真接过酒杯,将半杯葡萄酒一饮而尽。

 

这一下着实是意外,魏无羡忽然来了兴趣,端起了酒杯却不着急喝,半探过身想看蓝忘机的反应。

“神父,怎么样?”

 

“神父?蓝湛?”

蓝忘机一手还握着酒杯,然而疲倦地眨了眨眼,一枕胳膊,就这么睡过去了。

只剩下魏无羡与桌边一盏灯,窗内一枝丁香作伴。

幽香袅袅,天花板的角落里,一位雕工华丽的天使塑像向他露出神秘的微笑。

片刻,魏无羡轻轻笑叹一声,仰颈喝了自己杯里的夏日红,走到对面将这个身披白色长袍的醉猫打横抱起来,就像年少时两人相对而坐背诵圣经的情景一般,给蓝忘机解了繁琐的衣袍,扶着他在床榻上躺好。

 

自从七年前赌气离开后,他这几年背了一张竖琴,四处流浪,给旅店的客人与城堡的贵族作诗唱歌。他嗓音好,生得俏,一张嘴又伶牙俐齿最会讨巧儿,走到哪里都是欢迎的对象。

走时觉得蓝忘机和那些他所讨厌的庸碌修士没什么两样,一气之下想着再也不要回来,可在外乡尝遍了冷暖,他发现他却越来越想念从前的生活。

准确来说,是有蓝忘机的生活。

再渴望天空与自由的飞鸟,也需要一片可以栖息的森林。

他心里有很多话想告诉他,可蓝忘机既是立誓终身不婚的神父,两人又是同性,这些话却又不敢轻易说出口。

 

横竖他醉了,有话以后再说也不迟。魏无羡思忖半晌,只俯下身亲了亲蓝忘机的沉睡的眼睫,掐灭了房间里的灯烛,打算借着夜幕溜出去。

“我走了。”他喃喃道。

 

灯烛熄灭的一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攥住了手腕。

 

魏无羡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不意竟被对方攥得更紧,指节掐进手腕的皮肤,劲道之大,仿佛腕骨都要被捏碎。

“蓝湛?”

一片黑暗里,他只觉得有一双眼睛正贪婪而热切地注视着他,片刻,他听见蓝忘机低低磁磁的声音:“别走。”

今晚的风是丁香花的香,这声音落在风里,混合了沉沉的叹息,和某种隐忍而又浓墨重彩的情绪。

魏无羡一瞬间就走不动了。

 

他只站着不动,须臾,只听蓝忘机又轻轻地道:“从前的事,对不起。”

魏无羡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离开孤儿院前两人的那一番争执,于是笑了笑:“从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蓝忘机一手紧紧攥着他,一手撑着自己从床上慢慢坐起来。魏无羡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他一双浅瞳似是被酒精晕化了眼底的冰雪,簌簌地剥落,露出粼粼的眼波,眸光流转,活泛了许多。

魏无羡心中一动,他揣度着蓝忘机恐怕酒还未醒,趁着蓝忘机攥着他的手劲微松,挣开桎梏,两手扶住对方的肩头,深深吸进一口气:“蓝湛,你看着我。”

其实他不说,蓝忘机的眸光也未从他身上离开过,此刻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神温柔至极,也危险至极,仿佛覆在眼瞳里的冰雪消融殆尽了,便要掀起层层汹涌澎湃的情绪。

魏无羡受不住他这样纯粹而露 骨的眼神,自己先败下阵来,微微躲闪着避开眼睛,问道:“蓝湛,这么多年,你想过我没有?”

“嗯。”蓝忘机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斩钉截铁的语气,听得魏无羡心脏重重地一跳。

丁香花的香气缭绕在鼻尖,月色阴晦,两人间重重叠叠云霭的阴影给了他一点犯罪的勇气,

 

魏无羡双手顺着蓝忘机的手臂款款下滑,最终搭在他的手背,轻轻握住了蓝忘机修长的骨节:“蓝湛,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对一个已经立誓终身不婚的神父问出这种话,无异于在质疑对方对教规的遵从,话一出口,魏无羡顿时自觉失言,紧张起来。

蓝忘机在他面前垂了眸,视线定格在两人交叠的手,默然不语。

他怕蓝忘机违背教规而遭人非难,又怕蓝忘机张口告诉他“没有”,更怕蓝忘机酒醉时神志不清,迷迷糊糊说出别的名字。

刚想岔开话题,忽听蓝忘机沉声开口:“有。”

 

风从窗外卷进来,卷落一瓣蓝紫的丁香花,轻飘飘地落在蓝忘机的鼻尖。魏无羡本能地抬手去捻,指尖触上花瓣时两人具是一怔。

离得太近了,近到彼此呼吸的热气纠缠在一起。

 

魏无羡在外乡时,曾见过教会如何去感化一对偷情的同性恋人,神父反反复复强调的,无非就是这两人被魔鬼控制,一切身心的欢愉都是虚假。

“都不过是恶魔营造的假象。”他记得神父如是说。

鬼使神差地,他抓起蓝忘机的骨节,缓缓放在自己微烫的脸颊两侧。一片寂静中,他听见自己如擂鼓般轰鸣的心跳:“蓝湛,你也觉得,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吗?”

 

蓝忘机微醺的眸光霎时一暗,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淡色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魏无羡心里一慌,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右耳的琉璃耳坠在黑暗里闪烁起一道暗光。

 

蓝忘机猛地将身向前一扑,双手扳住魏无羡的后肩不让他躲闪,紧接着一口咬上了魏无羡的右耳。

魏无羡吃痛,本能地一偏头,瞬间觉得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旋即右耳一轻。

“蓝湛你——”

他愕然地望着蓝忘机,颤颤地抚上右耳,果然只剩一个空空的耳洞,还在渗血。

不等他有所反应,便被一股强力扳倒在床上,眼前天旋地转,只见蓝忘机撑着手臂半压着他,齿间叼着从他右耳撕下来的耳坠,眼底翻涌着近于凶狠的情绪,盯着他犹如雄狮盯着在自己尖牙里流血挣扎的猎物。

 

魏无羡突然笑了起来,情绪决堤,指尖轻轻刮搔过对反的下颚,他仿佛豁出去了一般:“蓝湛,这里没有旁人。”

他揪着自己的衣领用力一扯,望向蓝忘机的眼神有几分挑衅的意味:“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话音乍落,他一抬身搂住蓝忘机的后颈,张嘴衔住琉璃耳坠,唇瓣斯磨片刻,猛地将耳坠从对方齿间夺出来,一把丢在床头的柜台,随即一撑床褥,翻身将蓝忘机压在身下。

 

教堂约束罪孽,而酒精解放欲望。

越是禁忌,越是疯狂。

 

……

 

等魏无羡从沸腾到湮灭理智的情||欲里渐渐抽离,他已经与蓝忘机缠绵了许久。就像两个淹没在欲  海与情  潮里的溺水者,用手臂与双腿紧紧抅缠着对方的身体,蓝忘机的神父袍已经被蹭落了大半,衣衫不整地被禁锢在他的两臂之间,露出大片大片柔软的肌肤,深色的吻||痕从脖颈漫延到手腕,乳白的神父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腰间,其下隐约可见纵横交错的指印。

他知道自己大概也不会比蓝忘机好上多少,这个人此刻也正贪婪而不知满足地对着他又掐又咬,浓烈而又急切的吻铺天盖地,抚摸着脊背的动作却决绝到让他心酸的程度。

大概上帝也不知道他已经隐忍了多久。

他一直觉得,蓝忘机就像是阿尔卑斯山上最洁白的一捧雪,今夜欲火焚身,这捧雪在欲   火里焚烧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融。

 

“蓝湛……”他沙哑着嗓音,艰涩地开口,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要一句一句说给他听。

“蓝湛,我爱你。”他抚摸着蓝忘机的发丝细细亲吻着:“我可以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你,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我全部真诚无伪的情感。”

 

“我心甘情愿。”

 

“蓝湛……蓝湛,你在听吗……”他轻声呢喃,感觉怀里的躯体突然一僵。

不等他反应过来,只听“彭——”得一声闷响,魏无羡被人一推,重重地撞到了墙壁上。

“蓝湛?”后背一阵闷痛,魏无羡靠在墙上,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却在看见蓝忘机动作的时候心里陡然一沉。

灯烛在一瞬间被重新点燃。

 

橙红色的灯光照亮了满床的狼藉,所有借着黑暗才得以肆意宣泄的罪孽登时无处容身——明亮到了残忍的地步。

蓝忘机背对着他坐起身,拿起床上凌乱的神父袍,缓缓穿戴起来,乳白的衣袍遮掩了他遍身交错的吻  痕与指印,他从灼烧理智的欲  火中抽离出来,又恢复成了雪山顶峰一捧晶莹而冰冷的雪。

“你……你酒醒了?”魏无羡艰难地问道。

“……嗯。”蓝忘机回答得同样艰难。

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言辞,蓝忘机的意思已然很明显,是不想再继续了。

 

房间里陷入了可怖的沉默,天花板四个角落的天使依然微笑着注视这疮痍满目的犯罪现场,是审判者才有的,令人战栗的笑容。

魏无羡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大的罪。

他这次回来,本可以与蓝忘机保持千万种关系,可他偏偏选择了最恶劣最卑鄙的一种:趁着神父醉了酒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时候,肆意撩拨勾引,蓝忘机私下里一贯节制,被他这么刻意地引诱,哪有不起火的道理。

而此事一旦暴露,会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他素来桀骜,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更不惧教会天谴报应的论调,可蓝忘机呢?背誓、偷情、同性,这三条罪状无论哪一条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将这个神父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永远承受来自各方的鄙夷与唾弃。

魏无羡越想越觉得自己简直罪无可恕,大概真是经文里写的恶魔附身。

 

他抓过衣服随意地披在身上,翻身下床,脚刚一沾地,登时踉跄了几下,险些摔倒。蓝忘机坐在不远处,见此情形,本能地伸手去扶,魏无羡却像是触电了一般连连后退:“不用!”
他拒绝得干脆,蓝忘机伸至半空的手一滞,讪讪地收了回去,脸色比适才更苍白了几分。

魏无羡慌乱地穿了鞋,不敢去看蓝忘机的眼睛,低着头努力调整好声线,轻声道:“我走了。”

 

蓝忘机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唯有灯烛摇曳了一瞬。

 

就像是数年前的傍晚,他和蓝忘机说他走了,而蓝忘机没有挽留。

直等魏无羡翻出窗户,衣袖拂过伸进窗内的丁香花,花瓣簌簌抖落,枝叶簇簇,掩盖了那个人匆匆的背影,蓝忘机终于抬起脸来。

灯烛只点了一盏,他上半张脸隐没在灯光照不见的黑暗里,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他一侧身,只见魏无羡的耳坠静静地躺在灯烛旁,彩色的琉璃在灯下泛起一层光泽,昳丽的,诡谲的光泽。

 

08.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遥遥地传来,听得蓝忘机心里一紧,放下书来到窗边,果然,广场的方向闪烁着一片红色的火光。

蓝忘机禁不住蹙起眉:“这又是在处理什么人?”

一旁的执事漫不经心地答道:“这人是宗教裁判所半个月前抓了的,原本是个行吟诗人,也不知因为什么被指控为巫师。”

“凌晨的时候这人就从监狱里被拖出来绑在火刑柱上了,所以神父您不知道。”

远处火光更甚,惨叫与祈祷的声音却渐渐微弱下去,蓝忘机抿了抿唇,问道:“裁判所认定他是巫师,可有证据?”

执事苦笑了一下,走到蓝忘机身侧,低声道:“是不是巫师,不过凭裁判所里那一群教士的嘴罢了。这些流浪四方的歌手和诗人,没什么家人势力可依傍,所以一旦出了什么教会摆不平的怪事,就有一两个相关的流浪者被抓起顶罪。”

“虽然这些人最后都认了罪,可至于真假,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一席话听得蓝忘机无声地握紧了窗棂。

站在教堂附楼的窗口向外望去,一重重一叠叠都是平民棕褐色的屋翎,再远处是一望无垠的郊野,一直延申到青灰色的天际。

他又想起了那个人。

他知道魏无羡回来后一直在小镇周边的乡村生活,可他从未在小镇里见过魏无羡。

魏无羡不做弥撒,不来教堂,他知道魏无羡多半是有意躲着自己,而他也不敢轻易去乡村里见他——

那晚醉酒后发生的事情他不记得了,可酒醒后两人纠缠的姿势,以及魏无羡满身的狼藉,无不昭示他对魏无羡做的事有多过分。

一瞬间他恨不得这一切只是和往常一样的痴梦。

可魏无羡的琉璃耳坠一直被他藏在身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那晚所有的罪孽和眷恋,都是比圣经和十字架更真实的存在。

 

广场上火势渐小,邪恶的灵魂成功地完成了净化,人群四散,小镇也已恢复如常,可蓝忘机还站在窗前出神,执事的话犹然在他耳畔回响,想来只觉得一阵战栗与后怕,禁不住在心里暗暗祈祷:这种灾祸绝不要发生在魏无羡身上。

 

或许是上帝太忙,根本顾不上他这个小小的神父,亦或上帝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救他——接到魏无羡被指控为巫师的消息的一刹那,蓝忘机如是想到。

禀告此事的执事眼看着素来处变不惊的神父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一霎时惨白如纸。

“何时的事?”

“十几天前附近的乡村出了几件惨事,村民疑心是巫师害的人,因此裁判所派了教士去处理。”

“裁判所办事都是暗中进行,从不声张。人是七天前被指控成巫师抓走的,可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消息。”

“神父?”执事见他神色不对,有些担心。

蓝忘机一手扶着桌面,缓缓摇了摇头:“无事。”

他定了定神,披上出行的外袍:“我去一趟裁判所。”

 

宗教裁判所。

蓝忘机站在裁判所议事厅的正门后,冷冷地打量着围坐在圆桌边的八名教士。

“魏无羡?”一名教士缓缓挑起眉毛:“神父,您是说前几天那个被抓进来的巫师?”

蓝忘机声音冷峻:“既被指控,有何证据?”
“他与撒旦结了契约,为恶魔卖命,罪无可恕,裁判所自然不能姑息。”

“有何证据?”蓝忘机冷声复述了一遍。

议事厅内沉默了一瞬,正对着蓝忘机的教士坐起身,从黑色的教服里拿出一张判决书,轻飘飘地丢给他。

“魏无羡已经认罪了。”

蓝忘机拿起判决书,登时心下暗惊:书上用赫然用拉丁文罗列魏无羡的罪状,而其下,“巫师”业已用方言签上名,画好押。

“魏无羡并非修士,不会认识拉丁文。若依教规,判决书本该以方言书写。”蓝忘机神色愈冷,“否则判决便是无效。”

“魏无羡已经认罪了!”教士似是被激怒了,顿时抬高音量,“蓝忘机,你不过一介神父,是想要质疑裁判所的权威吗!”

蓝忘机正要答话,忽然另一名修士抱着双臂笑起来:“我早听说蓝忘机你与这个魏无羡自小一起长大,如今虽然身为神父,行事碍于教规,可心里大概总未忘情吧。”

话音一落,立即有人接过茬:“神父,若是要这个巫师再招供他勾引神父的罪行,只怕魏无羡又会多受不少活罪吧。”

“是啊,本来他明天被处决后,灵魂被烈火净化得到解脱,神父您又何必留他在人间受罪呢。”

几句话一个字一个字扎进心里去,蓝忘机只觉得全身如坠冰窖,眼睫颤抖不已,牙齿紧咬这下唇,用力到嘴唇发白。

 

离开裁判所,蓝忘机只觉得心口滚烫,却又全身冰凉。仿佛是在冰面上熊熊灼烧的烈火,大片大片的冰雪生生碎裂,痛到身体麻木。

在广场上被活活烧死的诗人再一次浮现在脑海,蓝忘机抬手抹了一下被咬出血的下唇,暗暗地下定决心。

无论如何,他绝不要眼睁睁看着魏无羡在烈火中痛苦地死去。

 

他一路走回了教堂,夜幕低垂,圣朱莉亚教堂危危然耸立在面前,华丽的尖顶仿佛可以刺破云层之上的天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冰冷,坚硬,无端让他觉得陌生。

天冷了,丁香花都凋零殆尽,只剩下光秃的枝桠,在寒夜里兀然挺立。

他在路上便已定下计划,一回附楼便轻车熟路地去了储存室,在蒙了灰的箱柜里拿出一个密封玻璃瓶。打开瓶封,蓝忘机闻了闻,确定其中的药品没有变质后,回卧室拿了教堂下监狱的备用钥匙。

 

09.

魏无羡盘腿坐在囚室里,握着一柄小刀在墙壁上慢慢地刻字。伤口发炎,手臂使不上劲,每刻几笔便要休息一下。

每一个被关进这座监狱的人,在被关进来之前都受过裁判所一番拷打,他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的脓血与伤痕,无声地叹息一声,心道还是看自己刻下的拉丁文比较好。

他没有系统地学过拉丁语,只在几年前给王公贵族唱歌时认识了几个简单的词,记得也不甚牢固。现在他想用拉丁文在墙壁上刻一句“我喜欢你”,刻了几天也只刻出“我喜欢”,“你”这个词,他刻了几遍,却又自觉不对,悉数用小刀划掉。

死期将至,他反而无甚恐惧,他既敢走上这条路,就有勇气面对一切后果。

不过心里还留有一线念想罢了。

等明天我死了后,蓝湛若是念着旧情不和我生气了,会来这里悼念我一下也说不定。他托着腮心想,看到这句话自然知晓,当年我并非有意要侮辱他。

 

横竖关在囚室里无事可做,他拿着小刀,低头只管在地上思量起“你”的写法。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得门外一阵开锁的声响,橙红的烛光从门缝里渗进囚室。

眼睛几天没见光,一霎时登时被刺得生疼。魏无羡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待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他抬起眼向栅门望去,一时间半惊半喜,在对上那人浅色的眸子后,却又生出无限凄凉的悲慨。

他本想喊一声“蓝湛”,话至嘴边,魏无羡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改口:“神父。”

一句“神父”唤起了这十余年来的彼此间所有的悲欢离合,魏无羡自己都觉得这一声喊得着实苍凉,浇灭了乍见时一刹那的欢喜。

蓝忘机说是要为他做忏悔,却被他拒绝。

“神父,你私下来见一个被裁判所认定为巫师的人,不怕被人知道么?”

蓝忘机淡声道:“知道又如何?”

魏无羡解不出这话中意思,不知对方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心灰意懒,于是强调道:“身为神父,却与即将被烧死的巫师作伴,只怕要身败名裂。”

蓝忘机将灯烛放在囚室的木桌上,背对着他,眸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须臾,柔声道:“那晚的事,我虽有愧,但并未去忏悔。”

魏无羡听出了言外之意,登时呼吸一滞,猝然睁大了眼。

 

蓝忘机转过身,正要说什么,忽然手腕一紧——魏无羡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腕,一双桃花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急切与认真。

他声线轻轻颤抖着:“这话可是你说的。”

“你既敢来偷偷见我,你既敢承认不曾后悔……”

 

“蓝湛,你敢不敢说一次爱我?”

 

蓝忘机怔愣住了。

魏无羡声音不大,在狭小而阴暗的囚室里却不异于电闪雷鸣——这是只有将死之人才有的决绝和狂烈,破釜沉舟,隐忍二十余年的炽热爱欲在一瞬间喷薄,烧毁所有的禁忌与顾虑,形成燎原之势。

一时间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魏无羡仰着头紧紧盯着他,眼神热烈得让他心碎。

 

良久,蓝忘机用力地一抿嘴唇,从怀里拿出一枚琉璃耳坠。

魏无羡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是我的耳坠?”

他还记得这是那天晚上蓝忘机借着醉意从他耳朵上撕下的耳坠,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蓝忘机还一直精心收藏着。

蓝忘机拿着耳坠,无限珍惜地将细针穿过他右耳的耳洞,帮他重新佩戴好。

“魏婴。”他抚摸着这枚耳坠,铜丝里镶嵌的琉璃闪烁着迷人的光彩,魏无羡一直望着他,纤长的睫羽轻轻颤抖着,无限紧张地看着他。

在心里斟酌了半晌的词句,蓝忘机终于什么也没说,一倾身直接吻上了对方苍白的嘴唇。

不知是难以置信,还是欣喜若狂,他感觉到相接触的嘴唇在剧烈地颤抖,心里微酸,一合眼更用力地吻了上去。

他做了十余年神圣而徒劳的神父,终于在这一刻回到了蓝忘机自己。

 

视线模糊,魏无羡隐约看见灯烛的光影在霉烂潮湿的墙壁上摇曳,宛如成千上万的幽灵在地狱里游荡。可蓝忘机那么用力地吻着他,即使真的堕落地狱,也没什么不可以。

越是无望的爱,得到希望的刹那越是强烈,哪怕爱情的尽头是烈火烹油的地狱,也甘之如饴。

据说陷落爱情的人是分有神性的,因为这一个吻,他愿意原谅命运给予他的所有不公与苦难。好像他这一生在外乡流浪了这些年,走过很多或大或小的城堡,喝过很多或烈或淡的酒,折过很多或白或紫的丁香,都不过是为了这一刻。

 

等两人气喘吁吁地放开彼此,蓝忘机终于提及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带他走。

“你要带我离开这里?”魏无羡诧异道。

蓝忘机一颔首,从身上拿出玻璃瓶,斟了大半瓶盖的药水递给魏无羡:“这是安眠的药。我已经买通了人,他们会在你昏睡的时候偷偷将你带出监狱。”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魏无羡有些犹豫地盯着他手里的药水,顿了顿,这才迟疑着接过来。他两手端着瓶盖,却不急着饮下,反低头嗅了嗅药水的气味,桃花眼底闪过一丝困惑的神色。

蓝忘机坐在他身旁,此刻忽然开口:“信我。”
魏无羡抬眸看了他一眼,了然地笑了。

“我信你。”桃花眼含笑望着他,是一种看透一切的,无畏而坦荡的笑意,“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他不再犹豫,双手端着瓶盖一饮而尽。末了,郑重其事地将玻璃瓶盖放在蓝忘机的掌心,尔后无限依恋无限温柔地吻了一下蓝忘机的脸颊。

“蓝湛,再见。”他柔柔地笑起来,声音里甚至夹杂了几分轻松和愉悦,蓝忘机却注意到,他的眼眶红了。

说完,魏无羡便伏在他的大腿上,合上眼,侧枕着他的膝弯,似是渐渐地睡去了。

 

他右耳的耳坠在蓝忘机微微模糊的视线里光泽昳丽,竟是从未有过的流光溢彩。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魏无羡的鬓角,努力去记这个人的五官。

一滴隐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落,啪,砸在手背上。

 

他想起来,蓝启仁弥留之际曾与他说起过当时音讯全无的魏无羡,那时他才惊觉原来蓝启仁早就知道他对魏无羡抱有的非分之想。

蓝启仁当时问他:“你觉得魏无羡所做的事,是对是错?”

他思忖片刻,诚恳地摇了摇头:“我不知。”

“那你觉得,你为他做得这些,又是对是错?”

“我不知。”

蓝启仁长叹了一声。

可是顿了顿,他道:“但无论魏婴所做是对是错,我只愿与他共同承担。”

 

10.

黎明时分。

太阳尚未升起,广场边早起的人家,窗口犹然亮着暖橙色的灯光。天空一片灰蒙,东方的天际泛起一线鱼肚白。

广场四周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中央的火刑柱上绑着一个人,那人不像以往的犯人哭喊挣扎,大声祷告,只一动不动地任凭执行火刑的教士在他身旁嘟嘟哝哝地诅咒。

晨曦未散,围观的群众看不清他的面容,从教士口中才得知今天被烧死的巫师名字叫魏无羡。

 

一个小女孩被前面的人阻挡了视线,于是在人群里四下穿梭,想要挤进前排。

忽然脚下一硌,踩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她低头捡起来,原来是一枚琉璃的耳坠。耳坠看起来有些年月了,铜丝已经微微生锈,掉落在地上被不知多少人踩过,琉璃沾满了泥垢,显得黯淡无光。

她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有人佩戴相似的耳坠,也不知是谁的。

“这种耳坠也卖不出好价钱。”她自言自语,“还是丢了算了。”

于是她随手一丢,耳坠“啪”得掉进了街边的水沟,很快沉没在了乌黑发臭的污水里。

 

时间一到,教士点燃了摞在火刑柱周围的柴垛,干柴烈火一经接触,霎时窜起了半人高的火苗,升腾起滚滚的烟灰,迅速吞没了火刑柱上的人。

奇怪的是,这一次火刑,熊熊烈火中竟不像往日那般传来恶魔痛苦地哀嚎,安静得可以听见木柴烧焦暴烈的轻响。

不像是对恶魔的惩罚与净化,反像是一场高贵而肃穆的安魂礼。

 

人群逐渐躁动起来,私语声此起彼伏,只听有人道:“这烧死的怕不是个替身?魏无羡这个巫师恐怕早就金蝉脱壳了!”

立即有人附和:“他被押过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一动不动得就不像活人,去问的时候,那些押送的人吞吞吐吐,明显是瞒着什么!”

人群顿时喧哗起来,一时猜测什么的都有,人声喧嚣,连裁判所的教士都压不住。混乱中又有人道:“我听说魏无羡暴露之前和神父有交情,监狱又设在教堂下,怕不是背地里和神父达成了什么交易!”
蓝忘机在当地颇受人尊敬,此话一出,立马有人反对:“神父怎么会与这种恶魔勾结在一起!”
“巫师最擅长迷惑人心,神父恐怕只是被魏无羡引诱了!”

“就是就是,神父一定是被引诱的!”

 

一番激烈的争辩后,人群如山倾海啸般涌向教堂,争着要瞧瞧蓝忘机的情况,甫一赶到教堂附近,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圣朱莉亚,这座有了三百年历史的教堂,已被吞噬在滔天的烈火中。仿佛是被诅咒了一般,主楼,附楼,连同花苑里的丁香花,此刻都一齐熊熊燃烧,在东方初绽的朝霞下,呈现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华丽与惨烈。

神父早已不知去向。

 

“这是……这是上帝被诅咒了啊……”一个年迈的修士颤抖着声线,颤颤巍巍地在教堂前跪下,喃喃地祷告起来。

恐惧与罪恶的氛围在人群里弥漫开来,有人忏悔,有人祈祷,还有人害怕得小声地啜泣,一时间所有人都跪在了教堂前。

 

东方金红的光芒猛然撕开夜云的黑纱,艳红的朝阳自天际一跃而出,在整片天空大把大把地铺洒霞光,红云缭绕,色泽通透而明亮。

 

就仿佛教堂的烈火一直燃烧到辽远的天际。

 

11.

“魏无羡,你发什么呆呢?”江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肩上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

魏无羡霎时惊醒,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自己依然置身于小室的遗迹里,队伍中的其他人正忙于自己手头的任务,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情况。

 

他看了一眼腕表,两点四十六分,禁不住愣了一下——

他在幻境里重见了千年前的生离死别,以为过去了很久,原来连一分钟都不到。

 

指尖轻轻抚摸着墙壁上歪歪斜斜的“我喜欢”,魏无羡禁不住苦笑了一下,他想,自己当年到死也没想起来“你”字的写法。

他忽然很想用小刀在墙壁上歪歪斜斜地刻下“你”这个词,续写他前世未了的心愿。

 

“蓝湛,蓝忘机。”他喃喃地出声,心道果然是能让他一眼爱上,兜转了千年都舍不得忘记的人。

只不知他后来怎么样了。

沉淀了千年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幻境又被江澄打断,他尚未来得及见证他完整的一生。

蓝忘机同他说,要带他走,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有关的记忆——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想起来,他有些悲哀地想。

蓝忘机的言行,他当年就已隐约猜到了对方真正的意图,可哪怕过了幽幽千年,他也还是情愿那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

 

正自胡思乱想,小室的天花板忽然掉落了几颗石子,远处则隐约传来几声闷响。

魏无羡一凝眉,心道不妙。

队伍里的其他人也纷纷注意到了这一点,温情一挥手,斩钉截铁地下令:“先出去!”

 

只听喀啦啦一阵石板断裂的声响,由温情带头,一行人迅速冲出小室,沿着石阶小跑着冲上地面。

魏无羡断后,踏上最后几级石阶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伴随着连续不断的闷响,只见最后剩下的几间囚室,连同整座监狱的走廊都轰然塌方,就像是一个兢兢业业的老兵,强吊着一口气等着他来,耗尽全部的气血终于完成自己的使命,尔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溘然长逝。

连同他所有痴狂而痛苦的爱,一同掩埋在了时间的尘土下,即使再怎么努力地去修补,也无法回到当初的完好。

 

江澄在外面眼看着一块石板就要砸在魏无羡身上,而魏无羡竟没了魂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心里担心,抓着他的后肩一把将人拽上来:“魏无羡,你这会儿发什么呆!”

在魏无羡身后,石板擦着他的脚踝砸上了石阶,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

江澄这才心下稍安,转身还要再斥上两句,抬眼却见魏无羡怔怔地盯着入口处,脸颊上隐隐有两道泪痕。

 

教堂已毁,小镇已变,如今连这里也成废墟。魏无羡心想,他还没找到蓝忘机呢,他还不知道那个人当年去了哪里,现在又在哪里。

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见他,他愿不愿再见自己。

 

谁知道呢?

也许当年蓝忘机已经放下了一切顾虑,与他生活在某个已经被他忘却的地方;也许教堂的烈火不过是一场名为诅咒的巧合与意外。

但也许“带你走”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谎言,根本没有将来,那杯药只是为了让他免于烈火焚身的痛苦……

——谁知道呢?

前尘往事,就连最后一点遗存都不愿留给他,只剩他在千年以后,空空怅惘。

 

温情皱起眉头:“真是奇怪,我以前发掘过的石墓里,许多内部结构比这个朽坏得多,却从没出过这种事。”

另一位年长的教授颇为遗憾地耸了耸肩:“看来只能再调几辆起重机了。”

 

夏天天亮得早,不知不觉间,东方已冉冉升起一轮红日,霞光漫天,绚烂一如千年之前。

大簇大簇的丁香花迎着璀璨的霞光,开得一派烂漫天真,在这片被诅咒了的罪恶之地上,徒劳而又倔强地象征着光荣,神圣,与纯洁无瑕的爱情。

 

12.

魏无羡回旅馆后查询了登记入住的客户名单,却一无所得。于是当天下午,他独自去了一趟小镇当地的档案馆。

他想找这个人,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他在电子资料库里找到所有有关宗教的档案,先在搜索框里输入“蓝忘机”三个字,点击“查找”键,双目紧盯着屏幕上赤橙的进度条,一颗心几乎悬在了嗓子眼。

几十秒后,屏幕弹出了聊天框:

 

很遗憾,未查找到相关内容。

 

握着鼠标的骨节僵硬了一瞬。

 

他踌躇片刻,尝试着在聊天框里输入“圣朱莉亚教堂”,点击查找后出现了一小段标记高光的词条:

 

圣朱莉亚教堂,建于公元723年,为纪念圣女茱莉亚而修建,1060年毁于火灾,原因不明。历时337年,共有28位神父。

 

——仅此而已。

 

魏无羡坐在屏幕前失神了良久,渐渐失声笑了起来。他笑得很真诚,可是笑声断断续续,连气息都是破碎的,以至于看起来更像是无泪的哽咽。

在期待些什么呢?他自嘲地想,这个小镇三四千年的浩瀚历史,最后不也只是这一间三十平米的档案室吗,又何况是他们呢?

 

在这个世界上,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出生,成千上万的人相识,相爱,或是老死不相往来。历史是由上帝与撒旦共同书写的,像蓝忘机这样既无大善也无大恶的人,天堂与地狱都去不得,大概也只能像他一样灵魂在人间流浪千年,再刻骨铭心的爱与恨,欢笑与痛楚,也只有自己愿意记得。

那场禁忌而疯狂的爱烧尽了他短暂的一生,在无限广阔的时间和空间里却也只不过是一粒尘埃。而他又有什么理由要历史为他留一丝追寻的痕迹,只为了他这个渺小如蜉蝣的人,和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爱情?

 

出了档案馆,已是日薄西山,他两手抄在口袋里,沿着几百级的水泥台阶,一步一步离开了这座灰色建筑。

还能见到蓝忘机吗,他想,或是见到了又如何呢,在人间流浪了一千年的灵魂,还愿意去回忆一滴千年前的眼泪吗。

一阵呼啸的悲风从台阶的最底层苍苍茫茫地刮上来,带起几片棕红色的枯叶,从魏无羡身侧扑棱棱地擦过去。

在他身后,档案馆依旧沉默地屹立在原地,隐没在昏暗的天色里,看起来有些骇人。这么多年,他不动声色地吞下人类所有渺小与伟大的悲欢,凝固成僵死的文字,以木乃伊的方式成为永恒。

 

他在路口处登上回旅馆的公交车,小镇里没修地铁,每逢黄昏公交车上都挤满了人。魏无羡坐临近在上车门的座椅上,抱臂跟着颠簸的车厢前后摇晃。

周围站满了人,汗水的腥味和西装领带上残留的烟草味充满侵略性地攻占了整间车厢的,魏无羡只觉得胃里一阵不适,捂着鼻子在心里祈祷能不能早点让他下车。

公车在一处站台前停下,微锈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人群攒动,鼻尖忽然捕捉到了一丝檀木的冷香。

夹杂在怪异气味里的檀木香其实并不好闻,可魏无羡还是一瞬间站离了座椅,心脏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神父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幻影消散的瞬间,他在后车门处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遥遥地似是望了他一眼,嘴唇翕动,似是想要说什么,却被身后的人打断了:“哎我说,你这人堵在车门口,到底下不下去呵。”

微微一抿嘴唇,那人还是一转身下了车。

 

车门顶端的提示灯亮起,司机摁下了关门键。

“等一下!!!”

一声断喝,将司机下了一跳,刚一摁下关门键,转手又摁了开门,只见后视镜里一个青年一路拨开走道的人群,抓着后车门的把手一个箭步跳下了车。

“什么人呢这是。”司机小声嘟哝了一句。

 

魏无羡向四处张望了一下,寻着那抹熟悉的身影,毫无迟滞地追了上去。

 

所有的慨怀,辛酸,忧虑,都在见到对方的一瞬间被抛掷脑后,他全部的神经,全部的意识都只被一个信念牢牢盘踞:

他要追上他。

他会的,他一定会的。

 

对于相爱的人来说,一起死算什么,一起活着才是真爱。

魏无羡觉得自己就像是随着海浪迁徙的一尾银鱼,无论游至多远的海域,总要在某个时刻回溯到最初的原点。

在人间流浪的灵魂,即使历经了再多的人世沧桑,也依然热烈,不亚当年。

因为爱比命运更强大,比时间更接近于永恒。

 

他一定要追上那个人。

 

——全文完



(论我们小叽的生贺如何被我拖了两天……

连同上篇,全文总计1w9,虽然这么点情节能水到这么多字数我也是很震惊。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写清楚,就,前世是一个双死的悲剧,叽给的是毒药,一方面是不想羡死得太痛苦,另一方面是不想羡作为莫须有的巫师被处死,而是作为情人死在他的身边。

羡其实喝药的时候就看出来叽在骗他,但是明白叽的意思,没有揭穿,所以喝了后,说的是“再见”;最后叽自己也是葬身教堂的大火,实现了与羡共同承担的诺言。

然后至于后世,算是一个开放结尾吧,我觉得留有希望就够了,再写下去有一点多余。


最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在1w9的字数上,各位读者姥爷留个评论呗(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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